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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鸣谦:以史证器与托物寄怀

发布日期:2019-07-25 来源:[关闭窗口]

三月伊始,回暖后连着几天时雨春寒,闭户不出,却正宜展卷神游。半月间,细读了这册厚重的《明代大理石屏考》。

读得慢,因为这不是一本讲解古物鉴赏的普通读物,而是一部含蕴了丰富文化讯息而须耐心追索的特别之书。

其一,它是锁定了古代士大夫的赏玩雅物中比较冷僻的一种——大理石屏(严格来说是有“米家云山图案”的大理石插屏);以这个古物来做研究,不啻是一次冒险,写作难度可想而知;如蒋晖君在《代后记》中称言,“起先是误入桃源,后来发现,走入了一座迷宫”;

其二,大理石屏存世数量较少,珍罕稀有,故而难以展开具体实物的比对研究;因此,蒋晖君扬长避短,采用了文献考稽、图像比较和部分参以实物佐证的综合性方法,而以文献考稽为主,其引征的来源包括明人诗文集、选集、别集、全集、信札、题跋、碑铭、百余种官修实录以及通史、相关方志、类书、野史笔记和游记。蒋晖君在浩瀚繁复的明代文献中钩沉索隐,以文字侦探般的细致与耐心,将涉及大理石屏的些微踪迹一一寻获。他在《代后记》中曾提及到自己文献考稽的方法是“以史证石”。这个方法与陈寅恪先生在《柳如是别传》中运用的“以诗证史”的方法其实是高度类似的,虽然研究的对象不同;而在我看来,这正是乾嘉之学在今日著述中的一个承续与发扬。        

这部书的体例,大致以时间、鉴赏分作经纬,综合古代家具、赏石、美术史、审美观念、出版物、地理交通、物价、工艺、风尚等多个视角,详细呈现了自明初以来出现的、以“云山意象”为核心审美价值的大理石屏的开采、纳贡、传播、制作、消费、著述、收藏的具体面貌,择要阐述了大理石屏在明代物质文明史框架下的演变过程,而在家具、文房等陈设属性之外,也议及了大理石屏作为“贡物”、“商品”和“礼物”的社会学意义。书的篇目结构的布设也很是心,大致分为“明早期”、“弘治”、“嘉靖”、“万历”“万历以后”五个大段落,比重上以嘉靖、万历为重心,但每个段落都有自己的特色。每段落的单篇都是以四字命名,在提示章节要旨的同时,也前后连缀,自成一种氤氲的文气。

第一章“明早期”的份量就很重。因开篇这一章,就要探明大理石屏作为一种明初雅物的来源出处:它是如何进入上层士大夫的鉴赏视野的,原因为何?而作为贡物的大理石屏的开采和输送,又牵涉了王廷、滇南封藩与地方镇守官员之间的复杂的互动关系以及明代西南与内地的交通网络。第一篇《格古寻石》的引用文献就很多,包括了徙封云南大理的朱有爋的《无为寺记》、《苍山志》、《景泰云南图经志书》、《大明一统志》、谢肇淛《滇略》、曹昭《格古要论》、王佐《新增格古要论》以及元末明初多种的诗文笔记杂说;虽然来源多样,但处理铺排时繁而不乱,很自然地便让读者生发出寻索的好奇心。

该章第二篇《杏园雅集》,则将文献考稽与图像比较交叉运用,以镇江本和大都会本《杏园雅集图》为主要对象,对出现其中的大理石屏图像做了细致入微的推断与分析,因为行文简畅,说理明晰,也很能引起阅读的兴趣。

第三个特点,《明代大理石屏考》在记述大理石屏的同时,往往兼带了对所涉人物的介绍与描绘,能以简明手笔勾勒出他们的面貌和活动;本书在明代近三百年的历史时段中,以“大理石屏”为主题,从明代文人的文集、笔记、类书、杂说中采撷了大量引文,必要时插入人物小传,编织出极其多样的人事活动的细节,其丰富程度着实令我讶异;许是小说家的惯习眼光吧,我会特别留意这些人物行状段落,那是阅读其他古物鉴赏书籍所不曾获得的感受体验。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效果,原因是蒋晖君不但是一位古物研究家,也是一个出色的随笔作者和状物写人的高手;因此,他往往能突破同类著书的枯索沉闷,而将生动的人间气息带到读者面前;首章第二篇《杏园雅集》就是这样,在此后章节中,尤其是在大理石屏赏鉴进入巅峰期的嘉靖和万历时期的篇章中,这种手法运用得愈加频密,也更为巧妙而自如。这种将叙事、解析、推断、评说、传略融为一体的文体,犹如文本的万花筒,解读的密度、难度比较高,但对具备一定文史素养的读者来说,却很快就被吸引,进入了一个充满兴味的探求的境界。

围绕着大理石屏,明代朝野很多人物陆续出场;《明代大理石屏考》几乎将明代历朝较为知名的文人士大夫悉数收罗,尤其是以江南为中心的士人集团;而与大理石屏贡物相关的历代帝王、宦官、藩臣与各级官员数量也不少,因采石、输送而起的宫廷营造、权力颃颉、官场纷争也成为这部书的另一看点,譬如第一章中的第三篇《鹦鹉贡屏》;这样的书写方式,颇能收到旁逸斜出的功用。在一部古物考证著述中,能兼及对明代政治制度和具体运作的实例探讨,这是本书的另一项优胜处。  

读毕掩卷,心中颇有感慨。我推想,这部《明代大理石屏考》(连同它待出的唐宋卷和清代卷),或许会成为此类著作中一部可堪传世的奇书;它不仅是一部考察古物源流、对古代物质文化史的局部做了精微掘发的雅物之书,且因为作者的别具只眼,同时也揭橥了有明一代整个士大夫群体的“心像”,加之文笔洗练雅正,阅读的过程直如观览一幅长卷,可鉴,可赏,可品,因而可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