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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 琰:推陈出新与昆曲本体

发布日期:2018-11-30 来源:[关闭窗口]

——观摩第七届中国昆剧艺术节有感


第七届中国昆剧艺术节于2018年10月13—19日在苏州举行,笔者有幸全程参与了昆剧节的活动并且观看了部分剧目,《顾炎武》《红楼梦传奇》《雷锋塔》《蔡文姬》《孟姜女送寒衣》《赵氏孤儿》《桃花扇选场》《风雪夜归人》,既有传统剧目的整理改编以及传承演绎,也有原创新编剧目和国内外经典名著的改编,这里面有成功的剧目赢得观众的热情肯定,也有不尽如人意、雷点颇多的失败之作。所谓观剧体验,当观众和演员同处在一个戏剧场域之内,共情作用所诱发的奇妙的化学反应,观者的人生阅历、学识积累、情感诉求都制约着观剧时的情感体验,引发不同的感受判断。因此,剧目感受乃一家之言,权且说之,姑妄听之。

昆山当代昆剧院《顾炎武》,二度创作如何遵循昆曲审美特征

这是我特别期待的一部剧,因为顾炎武这个题材太难写了,纵观顾炎武的生平,能够挖掘的戏剧事件少之又少,启蒙授业、博学论著这些事情又是最难在舞台上进行表现的,这就需要编剧的妙笔生花,拎出题旨,重新架构。就目前的舞台呈现而言,我认为编剧已完成了题旨的剖析和结构的把控,通过“初别母,再别友,三别妻”的戏剧结构,顾炎武这位孤独的行者,最终超越了自我,承担起天下。特别是《问陵》一场的神来之笔,通过老年顾炎武和少年康熙在明孝陵前对生命和天下的叩问,超越历史的真实而呈现出精神指归,表现顾炎武“志节不在进退,襟怀岂止明清”的崇高人格,“何为亡国,何谓亡天下?”引出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全剧主题,振聋发聩,感人身心。

然而此剧二度创作有诸多不尽如人意之处,堆满舞台阻挡演员正常上下场的道具暂且不论,后面的多媒体投影大屏完全破坏了昆曲本身的写意意境,除了引发观众注意力的分散之外,没有任何积极意义。舞美整体造型纷乱繁杂,风格感不明确,更令人惋惜的是《问陵》这一场,本是老年顾炎武和少年康熙的神交论道、巅峰对决,以此表现顾炎武的文化操守和人格高度,然而出现了一个不甘示弱、喧宾夺主的道具桥。这个桥要是作为背景定格在那里也就罢了,它时不时还要变换造型,一会横架,一会竖构,一会分成两段,一会又要在后方两段并行,给观众造成了审美上的严重干扰。还有别妻一段,让妻子站在一个高台上独唱,表示两地的离别之苦以及阴阳相隔之恨,妻子独唱顾炎武独演,一个高台站立动也不能动,一个满腔伤怀无处抒发,两个演员都极其尴尬,昆曲原有生旦对手戏的程式化处理都被抛弃了,变成了一种话剧感的突兀再现。如此种种奇异的舞台调度,破坏了这部剧本身的文化使命感和审美完整度。

苏州昆剧传习所《红楼梦传奇》,古剧古曲的古与青年阵容的新

此次演出取仲振奎《红楼梦传奇》中的《葬花》《听雨》与清代吴镐所作《红楼梦散套》中的《焚稿》《诉愁》,合为四折,仍名为《红楼梦传奇》。戏台上是年轻的面庞,台下伴奏的演奏家包括导演,却都是已经退休的昆剧老艺术家们,花甲之年仍不减对昆剧艺术的热爱和追求,为青年演员们保驾护航,展现了这个民间团队对昆曲矢志不渝的热爱以及不遗余力发扬传承昆曲的精神。

舞台上两个宝玉,一个黛玉,一个紫鹃,一个李纨,青春靓丽、角色服帖,这些年轻演员的表演可能还稍显稚嫩,但情感足够赤诚,黛玉听雨的哀怨与宝玉诉愁的凄切都分外感人,小儿女的喁喁情话与猜疑愁郁也都表达得分外贴切,让人觉得这就是最适合青年演员本色演出的一出戏,所谓本色当行、声情并茂。简单的一桌两椅,没有华丽的舞美灯光,却让人倍感亲切和惬意,觉得这才是昆曲的古色古味,让人能坐得住,听得进,品得了其中的一字一句,感受得到其中的诗情画意。

浙江昆剧团《雷锋塔》,传统剧目的整理改编与昆曲艺术的传承发展

   这是一台传承有序、回归本真、中规中矩又相当好看的戏,干干净净的舞台,与清清淡淡的背景,都彰显着还舞台给演员的艺术追求,以及空灵典雅的美学特色。主创团队力求恢复昆剧《雷锋塔》的原貌,本着修旧如旧的原则,在《水斗》和《断桥》两折的传承基础上进行整理改编,并在节目册上梳理记录了《雷锋塔》版本母题的流传演变,颇有理论研究的价值。

   整场演出演员阵容整齐、姿容靓丽、充满活力、朝气蓬勃,三个白娘子、两个许宣、两个小青,表演上都可圈可点颇有范式,《盗草》《水斗》等折的武戏场面也编排得颇有难度,但青年演员的整体呈现相当不错,完成度也很高,几位明年才毕业的五年级学生确实让人刮目相看。第一场《游湖》,白娘子借伞之后许宣坐船离开,小青三次喊回许宣的舞台调度一出现,让人觉得这就是昆曲的味道,白娘子的娇羞与谋略,小青的机灵与俏皮,许宣的老实与期许,全都活灵活现地展现在舞台之上。不需要过多舞美的装饰,演员用昆曲化的舞台程式演活了人物的灵魂。

   《水斗》中的武戏场面,各种跟头翻了满台,台上热血翻滚,台下掌声雷动。青年演员在踢枪环节中偶有失误,但是现场观众依然报以热烈的掌声,这掌声是对昆曲传承的认可,更是对青年演员认真学戏的鼓励。很多观众出场后对笔者言道,好多年没看过这么精彩的昆曲武戏了,这就是对浙昆综合实力最好的认证。

台湾戏曲学院《蔡文姬》,文化担当与个性自由孰轻孰重

台湾戏曲学院的新编昆剧《蔡文姬》,每场前都有画外音及字幕对当时的历史境况进行概括描述,颇有严谨的历史剧创作架势,然而当左贤王英雄救美的戏份一出现,戏路就开始偏了,蔡文姬现实权衡之下答应了左贤王的战地求婚,二人琴瑟和谐乐不思蜀,曹丞相棒打鸳鸯硬逼文姬归汉,文姬慨叹为了所谓的文化使命,牺牲了她普通女人的幸福……戏到此,就不知是谁的历史观出现了问题,台下观众骚动,议论纷纷。到最后一场,文姬之哀怨,她的国她的乡本不在汉,而是在草原上,那里有她的丈夫孩子,才是她内心的皈依……至此我方才明白,编剧的创作思路就是要放弃主流价值观念之下的蔡文姬,替她呼唤所谓的个性自由。个性自由本也无可厚非,可蔡文姬之所以是蔡文姬,难道不是因为她的《悲愤诗》和《胡笳十八拍》,没有文化使命的担当,蔡文姬何以成为蔡文姬,这出戏完全可以另起炉灶,写个另外的某女怨。这种看似严谨的历史概述与个人自由的颠覆表达,在两种互相背离的语境之下,如果是出于小剧场创新性的写作考虑,再去探求什么历史真实都会显得不伦不类。

永嘉昆剧团《孟姜女送寒衣》,两种价值观的割裂与悖谬

   初看《孟姜女送寒衣》前两场的时候,给友人发信息,评价这个戏高出了我的预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戏曲以歌舞演故事的艺术特色。孟姜女思夫心切,和邻家二嫂、公爹一起上路千里送寒衣,三人同行上路的戏份最是精彩,过桥、翻山、涉水、越岭,尽在虚拟化的舞台程式中得以舒展,颇有《荆钗记》“开眼上路”“梅岭”的韵味。孟姜女在《唱关》一折中唱的十二月调,也颇为凄切动人。然而后面的戏剧走向就发生了偏移,特别是当孟姜女得知其夫已身亡的时候,所有的悲愤和怨恨没有宣泄和抒发,反而转向了歌颂长城这一伟大工程壮举的石头颂,着实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在人物情感走向上出现了严重的断裂和背离。“孟姜女哭长城”这一民间故事所承载的劳动人民反抗压迫、坚贞不屈的民间本色,被粗暴地篡改和人为拔高。既然是把孟姜女千里寻夫送寒衣的故事作为主线,一路讲述孟姜女的悲惨遭遇和刻骨相思,接连遭遇二嫂丧命和公爹亡故,那它的结局和情感落笔之处就不可能是歌颂长城的伟大,这是两种不同视角、两种不同价值观的割裂和悖谬。

北方昆曲剧院《赵氏孤儿》,元杂剧的风格体制与寓言化的舞美叙事

北昆《赵氏孤儿》是用现代方式演绎元杂剧的一次探索。整理改编传统剧目是否要对关键情节和主旨内涵进行现代人文观照和重新演绎,是“修旧如旧”还是“改出新意”,这将是一个历史性的研究课题。

《赵氏孤儿》保留了元杂剧四折一楔子的戏剧结构方式,以及每折一人主唱的演出样态,塑造了公主、程婴、韩厥、公孙杵臼、赵武等人物群像,展示了众义士舍生取义的悲壮情怀。每折一人主唱的优点在于各个行当的角色都有了可以展示的舞台空间和唱段安排,每个人物可以展示得相对充分;缺点在于,留给主要动作贯穿人物程婴以及赵武的舞台时空和心理时空就相对有限了,在两个小时的规定时间之内,能够展示其内心挣扎的唱段篇幅势必要受到压缩和删减。

舞台背景是一把抽象化处理随时都要落下的黑色铡刀,每当铡刀落下,便有一人丧命,在舞美风格上试图营造一种古希腊悲剧的命运之感。前场象征生,后场象征死,寓言化的形式感加强了这出戏的悲剧节奏,每个人头顶都有铡刀高悬,区别只在于它何时落下。但是元杂剧传统的忠孝节义的主题,程婴“义仆救主”的价值指向如何转换为现代观众普遍接受的人本主义思考,还需要进一步加工处理。笔者听到的观众反馈主要在于两点,程婴献子之时的挣扎,以及赵武复仇之时应不应该有挣扎,即便背负满门深仇杀父之时的决然还是让很多观众感到难以接受,但这又确实是元杂剧《赵氏孤儿大报仇》的核心走向和传统主题。音乐方面,管弦乐配乐,悲剧主题中融入了大量变化音与不协和和弦,有刻意营造的尖锐凄恻之感。舞美与音乐的现代感实验感与剧目内容的传统性保守性,是否会产生的隔膜与不适,也值得进一步思考与探索。

江苏省演艺集团昆剧院《桃花扇选场》,经典折子戏的价值与韵味

本次昆剧节特设了“名家传戏——当代昆剧名家收徒传艺工程”入选学生折子戏专场演出,以集中展示八大院团青年演员学习传承昆剧经典折子戏的成果,这是比耗费更多物力财力的昆剧大戏制作更有效的一种传承和积累。经过岁月和时间的拣选,舞台演出的淬炼以及历代艺人不断的艺术加工,形成特定演出范式的折子戏,必然有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认识价值。昆曲各行当的演员都要通过学习本行当的“开蒙戏”“家门戏”“骨子戏”,以提高自己的四功五法表演水准。

《桃花扇选场》含有《侦戏》、《寄扇》、《逢舟》、《题画》、《沉江》五个折子,演员阵容强劲,是最为妥贴和韵致的一场演出,堪称传奇改编折子戏的典范之作。折子戏本身独特的戏剧结构和审美价值,以及昆曲各行当的表演特色,都得到了淋漓尽致的舒展和发挥。白面应工的阮大铖,狡诈又不失可爱;闺门旦应工的李香君,一腔爱恨柔情俱在桃花扇中;正旦应工的李贞丽,洗尽铅华后的人世沧桑,故友相逢黄河之上,“浊浪滔滔,谁个不在舟中”;小官生应工的侯方域,思之念之见之的急切,与满院桃花灼灼佳人却已不再的凄凉;老生应工的史可法,一介忠勇将军最后的无奈与悲壮……虽然是人物和剧情不连贯的选场,但是这五场折子戏的组合,让观众立刻理解了《桃花扇》全本的核心情节和人物情感脉络,而且品评出了昆曲独有的文学性和审美韵味,这就是折子戏选场的最高价值。演员用自己的“唱念做打”塑造出丰满的人物形象高出了全本所谓完整的故事情节,并且留给观众以想象,以共情,以震颤,以回味……

苏州昆剧院《风雪夜归人》,昆曲现代戏的实验探索之路

昆曲现代戏的探索之路异常艰难,受昆曲相对完善严谨的舞台程式的制约,昆曲表演如何现代化和生活化,都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不断地探索实践。目前笔者所知的昆曲现代戏探索,比较成功的有上海戏曲学院的小剧场昆剧《伤逝》,北昆的《飞夺泸定桥》无缘得见,难以评价。也有很多专家认为,昆曲的剧种属性决定了昆曲很难适应现代戏的舞台演出范式,昆曲现代戏中演员怎么出场怎么走路,锣鼓点什么时候敲,都成了一个个障碍和难关。

   苏昆《风雪夜归人》改编自吴祖光的经典著作,在舞美形式感的探索上,还是比较成功的,两件戏服抽象化的舞美背景,通过变换不断隔断出多个景深层次和场面境域,符合原著简洁空灵的美学格调。人物设定也相对巧妙,男主是昆曲演员,女主是学戏的姨太太,在人物动作上加入昆曲化的舞台程式,会比较贴切,不会显得突兀。开场和结尾的形式感营造得尤为成功,有一种“人生如戏,戏如人生”的意境,二十年间风雪如烟而痴心依旧。但是男女主演爱情脉络的起承转合,以及徐老爷苏老爷等人物行动的逻辑脉络上,还需要进一步的梳理推敲。


纵观第七届昆剧节,在一片百花争艳、推陈出新的演出剧目中,泛戏曲化的问题不会是孤案,什么是昆曲的灵魂,什么是昆曲的艺术特色,改编以及新创昆曲剧本的底线在哪里,昆曲的文学性审美性的艺术特色如何保持?都是亟待研究和解决的课题。文学的尊严应该是人类的精神能够到达的高度,昆曲的当代性也应该是人性的深入挖掘和全新诠释,在整理改编保持昆曲原有艺术特色的基础上,使其更符合现代人的审美习惯和人性解读。